我的启蒙,按传统说法从识字开始,是6岁的时候,到离家三里路的村小上学。
那是1968年的春季,洪水刚退,万木凋零,村落草房东倒西歪。正是青黄不接时,老师靠着墙一任太阳照着发青的脸。百十个学生,嬉戏打闹,挨饿且不说,关键是在学校里念不到书。
父亲开始在家里补教我一些东西。所谓“补教”,就是白天我依旧上学嬉戏,早晚他教我习字,背诵诗文。父亲少时读过10年私塾。老师是他的外公,是江苏扬州里下河地区颇有名气的先生。父亲10年就接过老外公的班,也教了10年,一直到解放后停学。私塾那一套大家都知道的,典型的便是三味书屋的情景吧。清晨即起,我趴伏在面北窗边的书桌,在废报纸上临写父亲写好第一行的字(中楷)。冬天的风刷过水塘的冰面,从土墙隙缝穿过。小时候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腹部总是冷,原是上身一件小棉袄,下身一条大棉裤,无贴身内衣,腹部是两不管的地带。早上是空腹的。
我写好字,父亲就来画圈:整体好的,整个字就圈上;一半好的,一半圈上;一角好的,一角圈上。我静静地看父亲画圈。由于练字,我虽未成书家,但毕竟养成了笔性。笔性者,手指上的笔意也。眼见一物,心生一字,手指也就习惯地划一划。这对于我,手上的书写敏感,无疑是生命里悄然而生的小小触须。我现在仍然固执,不用电脑,生怕键盘磨去了我手指上的笔意。
上灯,喝粥,读书。父亲教我《古文观止》。四卷本,纸硬而黄。这是他少年时读的,后来用来教他的弟子,现在用来教我。先是短小的,描写的;再是长篇的,议论的。繁体,竖排,圈点。他教一句,我读一句;他讲一句,我听一句。读读,讲讲,背背,抄抄。当时似乎是浑茫一片,只有少量词句不停地在脑海里翻转、跳跃。后来我上芜湖师专读中文,读《中国历代文选》等等,一看到标题,咦!还真是怪异无比,以前浑浑茫茫背诵的篇章,全都像一群饥饿的猪仔挤在猪栏栅口向着我浅吟低唱。直到现今我在课堂上讲古文,苏轼也好,韩愈也罢,我心里多熟悉呀,多亲切呀。
就是在这样的乡村背景下,我在父亲的逼迫下,断断续续读了一些。现在回想,只恨没有跟父亲多读多写一些。他的古文背得多熟啊,他的小楷写得多好啊。他可以把文稿纸的一个格子一分为四,写进四个间架和谐、笔画犀利、生机夺人的繁体字!当时我悄悄模仿,也有几分痴呆的劲儿。可惜,初中过后,我就到高中住校上学了。
结合现在的工作看,我这段幼学经历,确有几层启蒙意义。一是学,如果没有父亲,我必定失去打基础的时光。二是教,他当年给我上课的言行举止,一直活在我心上。父亲38岁生我,80岁与我永隔。对于他的记忆大多是他讲课的样子。比如他讲王勃“落霞”句时,朗诵的重音、节奏,始终在我耳边回荡;讲解时手舞足蹈,身影在墙上、地上游动与腾挪。煤油灯,灯花如豆,而他的身影却特别的高大。我现在上课,手脚动作幅度也很大,大约也遗传了我父亲的教师天性吧。
三是思维。父亲教文,喜从一字一词入手。教我《郑伯克段于鄢》是在花生地拔草之时。烈日当空,万籁俱寂。我和父亲半跪在地,拔除花生苗边的杂草。这草,父亲说叫“蔓”。一边说一边用手在沙地上画这个字。然后说出“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一句。再由句带出整个故事。我特别注意看手上从花生苗棵里或抠或抓或拔的草。这草的生命力真强,根部的沙土干燥如粉,它居然将金丝般的藤挥向沙地,此时的沙地滚烫滚烫的,沙中指甲大小的蛤蜊的碎片不经意地折射烈日的光芒。我现在上课也习惯于从字词入手,力求牵一发而动全身。四是人格。父亲在乡民之间是十分孤独的。为谋生计,他不能不与乡民通俗;但又坚守君子固穷的一面。解放后本是有干部工作的,但个性又使他合不了群。唉,他的艰难,我过了50岁才稍稍明白。
1982年夏天,我20岁,远赴宣城寒亭当中学教师。带上的书不多,四整册《古文观止》,四残册《幼学》(杭县施锡轩编),两厚册《辞海》(陆费逵主编),一部《论语》(杨伯峻译注),一本怀素和尚的食鱼帖和一本钟绍京小楷。这些书大都是父亲用过的教科书,《论语》和字帖是我买的。现在回过头来看,30年前带的这几册书现在依然是我工作和学习的支撑,也是我心灵成长的源泉。如果说父亲的耳提面命是对我的一度启蒙,那么这几本书对我的指导则是二度启蒙和三度启蒙。
你肯定不知道寒亭的,对吧?
浅灰色的暮霭下,远看便是墨绿的一大片杂树林,走近了,才知道树林一小堆一小堆的,林子里散落着几排旧瓦房。瓦色杂青,青中偶尔有一丝深红闪现。要看到这一抹深红,最好在夕阳半弱的时候。树下的小公鸡有了情绪,干哑地一声,深红呼应着便在暮色中收色了。
这,就是我所怀念的寒亭中学。
寒亭是什么地方?它在哪里?我告诉你,从上海沿318国道西行至宣城再西行,40里寒亭。一个乡级小镇。
我住的这间房是我的天堂。地面是干黄板结的土,墙角长着一棵鹅黄色的高一尺左右的小树,原来这是墙外一棵树的根伸了过来,另辟了一路。天花板是芦席所铺。深秋的后半夜,如果你醒了过来,会听到上面有鼠蛇相搏的声音。有时是老鼠方阵出动吧,大约有几十双鼠脚所组成的步伐急速地在我所仰听的芦席天棚上哗哗地闪过去。学校没有自来水。吃用水,自己到山坡下的河里去挑,一人一天一担足矣。
我在宣城呆了6年,先寒亭后杨柳。这6年,是我从教的起步期。23岁,在北京《中学语文教学》和山西《语文教学通讯》上发表文章;面向全县开课,全体高中教师都来指导。24岁至26岁间成为《语文教学通讯》“封面人物”,选入《语文学习》“点将台”(后改为“名录”)和《中学语文教学》“语文新秀”栏。完成《积累·思考·表达》书稿(语文出版社出版)。这些年的每一个月,我在全国四大语文期刊上同时发表文章,有时同一刊物同期发两三篇。我的激情来自哪里呢?父亲的《辞海》继续对我新一轮启蒙。
父亲送给我的《辞海》,每晚都是我必定欣赏、阅读和对话的朋友。两册,约厚20公分,纸脆而黄,用拇指的肚子轻顶左下角便自然翻开。父亲说过,辞海的解释是正解。在我,没有要查的东西,翻读竟也有无穷的乐趣。随手一翻,随选一则词条,一读便有新知,便有心得,便有写作冲动,便有联想,便有超越的力量。灯光呵,就如同春风发出号令,飞鸟从冰原上起飞了,泉水在石缝间远行了,新绿在残雪中拱起了,黑压压的文字全都在灯光下舒展身姿,挺立纸面了。生命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字下手,带出一组词条,若干词条又引导你想象和联想。上下四方,山川草木,文史科技,全都呈现出鲜活的画面,置身其中,恍惚如醉。
有的词条带你走进幽谷深涧,感受碧水的冰凉;有的词条带你探视夜空的繁华,视线在中天碰触游移的星辰。有的词条如天外来客,如枝头红杏,如沙石击窗,如春水拍岸;有的词条如知交话别,如夕阳熔金,如肥猪拱土,如犍牛夜鸣……比如这个“冰”字,本作“仌”,冻也。冰炭,冰轮,冰霜,大多好解。冰翁呢?“妻父也”。冰檗呢?梁启超知道的,他的书斋叫“饮冰室”。冰檗,就是饮冰食檗,谓处境清苦,又指妇女苦节。一个“节”字出来了,词的意境也就翻进了一层。由此又想到“饭疏食,饮水”上来,体会颜乐。有趣的是,由“仌”想到“寒亭”的“寒”。“寒”字多么有趣呀:白屋贫了,人在屋子里,睡在草上,草之下有冰渣,有水印;寒意起了,人影在灯下蜷缩,故事纷至沓来,唐诗宋词也就分蘖成绿。
总之,就是这样的文字感召了我,使我痴迷于文字。旅途上,看到地名,先解字,再索取相关历史人物、诗文。几个小时的头脑风暴,串联相关内容大体上可以装一麻袋。父亲与我在9月的艳阳天收获花生,一拔,二摘,三晒,四拣,第五道工序就是入袋。花生抵着袋壁,一片丰收的感觉呵!父亲会说“颗粒归仓”,特别要讲一个“归”字是何等的好。总之,我特别喜欢这样的文字联想。
我读《论语》已30年了。恰巧可分三段,有三种读法。20岁到30岁,大体上是读“字”,我很认真地研读了杨伯峻的《论语词典》。30岁以后,大体上是读“理”,主要是研读教育教学的基本道理。后来出版《语文教学时习论》,“时习”就是由《论语》而来,所谈的想法和所做的教学探索,基本上都围绕着“时习”而展开。40岁以后,特别是近年来,我读《论语》主要是读“人”。读孔子,读孔子弟子,读《论语》记叙的故事中人的表现,当然也包括用当代的眼光,思考“人”的教育问题。人,是一个思想者。近三年,我以“孔子思考论”为题为《上海教育》杂志写专栏,小有长进。
以上所讲的“三读”换言之就是我喜用的“回读”。三读,不过是各有侧重的读,很多情况是互为表里,相辅相成。如果说“三读”是分段有重点地读的话,那么“回读”就是用思想贯穿“三读”,循环往复地生长思想地读。回者,转也。
一是转过头回顾前读。前读后读打通,思想空间顿时焕发生机。如“学而”:“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里的“人”很值得琢磨,用“一般人”、“别人”来解,字面意思而已。杨伯峻就说“给后人留下了一个谜”,杨伯峻只能用“宪问”的“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的“人”来类解。这当然是很好的研究态度与方法。依照杨的方法,如果把“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也拿来义纂,则我们的思想认识就更有活力和机趣了。
二是把前后读演绎为思考方式——循环深思。我喻之为“挖井”。先开一大圈,在一平面上读;再挖一中圈,在新开的平面上读;续之又挖一小圈,又获得新平面,再读……如此深挖下去,就是不断接纳新水源的过程。挖井越深,接触的土层就越多;不同土层的水都可以源源而来,这,大概是“为有源头活水来”的又一情形吧。我写“孔子思考论”,先写“思考论”,由“思考”划出“思考与讨论的方式——问答”一块,于是写“问答论”;“问答”者是由弟子与师之间展开的,不同弟子有不同“问答”,于是写“弟子论”;孔门弟子个性纷呈,充满理想,于是写“诗性论”;孔门弟子的诗性是由理想与志趣为动力系统的,于是写“志趣论”。如此等等,回也,转也,环也,进也。
读,写,我就是这样一头驴。写作之前,我都要打腹稿。打腹稿是在散步中完成的。薄暮时分,我沿陆家浜路向东步行,抵轮渡站,花5角钱上船,过江。再沿世博大道向南向西,一直走到卢浦大桥下的后滩。再搭乘中国馆3线回家。这,基本上是每个周末的功课。当我搭上3号线时,一篇提纲基本拟就了,我就很轻松很饱满地回家了。天气好,看一眼江景。立在江边,看浦西的高楼在晚霞中安详地挺立着。货轮在江面驶过,波浪就像轻灵的雁阵向两岸荡漾,一片红霞常常在这雁阵的波浪上溶化开来。不过,也恰恰就在此时,我的思考恍惚症不期而至。
比如卢浦大桥,大概与《论语》与孔子没有什么关系吧?未必。有一次,我就迷茫恍惚中想到那桥下走来一个人叫微生高。有人说微生高直,就是因为他站立桥下守信用,因涨水而死。孔子对此怀疑,说,有人向他讨点醋,他不说自己没有,却到邻居那里转讨一点给人,他怎么算得上直爽呢?我就在3号线车上把这个故事反复回味几次。有时,想着想着,便又想到父亲。有一次,一下车,抬头见我的父亲还真的在前面行走,那穿旧了的蓝色卡叽中山装,那咖啡色裤子,消瘦的样子。我紧追几步,定睛一看,原来是别人家的老人。呜呼!恍兮惚兮,我非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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